从无人知晓到明星物种,貉在上海成名只花了5年

貉在上海从无人知晓到成为明星物种仅用了5年,这得益于其高度的适应性及城市生态环境的改善。貉在上海社区广泛分布,数量众多,与人类共处,引发了广泛关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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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南京的野猪到北京的黄鼠狼,最近几年,城市里出现野生动物的新闻越来越多。面对“闯入”城市的动物,人们的想法各不相同,是什么决定了想法的多样性?

如果在上海,草丛中跑出的陌生动物可能长这样|王放供图

如果在上海,开头场景中出现的陌生动物可能是

貉,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体长半米上下,有着灰棕色皮毛,长得有些像浣熊,也有点像小狗或者狐狸。它们习惯在夜晚出没,身手灵巧敏捷,既能下水抓鱼摸虾,又能刨地捉虫子吃。生活在人类附近时,垃圾堆和人们投喂的猫粮也是它们的食物来源。

貉分布于我国华北、华中、华东、华南的大部分地区。和许多本土物种一样,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,随着快速的城市化进程,它们在大城市周边逐渐消失,只在山区残留着数量不大的种群。但凭借聪明机警和食谱的广泛,最近几年,貉重新回到了它们曾经生活的上海市区。根据2023年上海市“貉口普查”报告,上海有貉记录的小区已经超过300个,貉数量为3000~5000只,貉在这些社区的平均密度为0.43只/公顷。

为了适应人类环境,貉经历了什么变化|王放供图

然而,貉从籍籍无名到成为上海的“明星物种”,其实只花了短短五年的时间。五年前,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上海还有多少貉、它们都分布在哪儿。而这一切,最初都来源于人们对城市野生动物的好奇。

市民的好奇,足以启动一个科研项目

2019年初,王放来到复旦大学任教。他研究的是保护生物学,过去的研究对象多是野外的大熊猫、羚牛和亚洲黑熊这些濒危珍稀的荒野物种。但坐在上海的办公室里,他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:他想了解这座城市里的野生动物。

王放在北京长大,小时候在地坛公园里见过长耳鸮、黄鼠狼和东北刺猬。大学时,他在北大校园里拍到了150多种鸟类,还有多种两栖爬行和哺乳动物。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普通翠鸟,他一直觉得翠鸟遥远又神秘,像传说中的生物;但科普杂志上却说北京市里就有翠鸟。后来,在北大的荷塘边,他一抬头就看到一只闪着蓝宝石光的小鸟——原来,翠鸟真的就在我们身边。

普通翠鸟|Shantanu Kuveskar / Wikimedia Commons

这些经历让王放本能地相信,哪怕在高度城市化的上海,一定也有不少野生动物,只是它们的踪迹多年来都被忽略了。他想知道,在快速发展的大城市里,这些野生动物过得好不好,经历着什么样的变化。

然而,上海并不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热点区域,也没有濒危物种,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优先级似乎并不高,这让他申请经费时屡屡碰壁。别无他法,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建议下,他试着向市民募集资金——这很冒险,彼时连研究团队都不确定上海有什么野生动物,更别说市民能给予多大的支持。

没想到,才过了一个多星期,就有4000多位市民通过公募平台捐了17万,支持调查上海野生动物的行动。后来又得到企业资助,团队这才有了研究资金。

安装红外相机|王放供图

除了资金支持,不少市民还希望亲身参与。在市民的提议下,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王放在复旦的研究团队联合组织了线下见面会,让大家了解上海野生动物的状况。之后,90多位市民又与研究团队一起,在上海的7个公园安装了红外相机,上海的城市野生动物调查正式启动。

正是这些市民资助和参与安装的红外相机,后来拍到了被认为早已消失在上海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灵猫,重新发现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豹猫,也拍到了貉……大家终于知道,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,上海这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里原来还生活着这些动物。

红外相机拍到了小灵猫(上)和豹猫(下)|王放供图

有了原始数据,王放团队开始聚焦于貉,记录它们的数量与分布。从2022年开始,他们与上海市林业总站、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合作,面向市民招募志愿者,以求完成更大范围内的调查,这个项目也正式更名为“貉口普查”。去年,上海有超过230位市民参与了貉口普查的志愿者工作。

这个项目最初由市民的资金支持启动,如今成为了更多人可以参与的公民科学研究。王放和团队也从一开始就决定,不以此研究盈利,调查数据公开,且不以某个人或团体作为研究的中心,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其中。

但当距离拉近,冲突也随之增加

然而,面对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野生动物,并非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。在疫情面前,这种冲突愈加明显。

2020年初,貉调查才刚启动就碰上了新冠疫情。疫情期间,人类活动减少,春天又是貉的繁殖期,短短几个月内,貉不仅数量骤增,分布范围也迅速扩大——疫情前,上海只有不到40个小区发现了貉;几个月后,这个数字就涨到110个。貉胆子也大了起来,甚至敢在人前活动。

小区里还没成年的小貉|王放供图

但与此一同增加的,还有上海林业局接到的投诉。

根据上海林业局2021年的数据,过去5年里,当地接到的关于貉的投诉增长了32倍。而且,尽管貉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但关于在住宅区内消杀野生动物的讨论仍频频出现。然而,这数百起投诉,大多只来自居民对野生动物风险的担忧,只有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案例能被确认为人貉冲突,例如貉与市民相遇,慌张之中,貉的牙齿擦破了市民的脚踝。

在不断扩张的城市里,密集的人口与建筑不断压缩着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。当人与野生动物面对面,不管是真实存在的冲突与风险,还是因为不了解而催生的恐惧,都在增加。但王放很快发现,当人与动物的距离变近,不仅冲突来得更快,市民们对于动物的态度也变化得更快。

距离拉近,加速冲突,却也带来变化|王放

他发现,随着貉在住宅区的出现,每年甚至每几个月的时间内,人们对貉的态度就会出现明显变化。

当貉最初进入小区时,它们对环境不熟悉,甚少在人类面前活动;居民偶尔碰到貉,大多只觉得新奇好玩。到了第二、三年,貉在小区稳定生存,开始繁衍后代,居民碰见貉的机会随之增加。这时,人与貉往往会迅速进入对立状态,居民担心它们会咬人、咬伤宠物,会伤害小朋友、吓坏散步的老人……出于担心和恐惧,人们会投诉、会报警,甚至有的人会私自驱赶和捕捉。

但随着时间推移,人们慢慢发现,这些动物并没有什么实际风险。它们性格温和,胆子又小,还偏好在夜间活动。只要不主动投喂或招惹,小区也做好垃圾清理、限制投喂猫粮,貉就会跟人保持距离。

如果有了人类的投喂,貉可能会为了寻求食物而主动接近人类,造成人貉冲突;过多的食物也会导致貉种群密度增加,影响貉的生存质量,也会增加与人冲突的风险|王放供图

没有清理好的垃圾会成为貉的食物,这同样会导致它们种群密度增加|王放供图

只要给貉与人多一点时间,彼此的关系就可以达到稳定——人与貉共享一片小区一个城市,但彼此互不干扰。

这些微小但又具体的发现,很多都被纳入了2023年10月1日生效的《上海市野生动物保护条例》中。这是上海市第一部野生动物保护法,其中明确规定了“禁止投喂野生动”、“城市中的野生动物栖息地保护”、“公众参与”等内容。

在不同态度的背后

面对城市里的野生动物,为什么有的人接受,有的人却抗拒?

王放想知道,是什么影响了人们对这些动物的接纳程度。在研究貉种群时,他们同步向周边居民做了问卷调查。2021年4月~6月,在人貉冲突最多的10个小区,他们收集了281份有效问卷。

不久后,上海的野生动物管理部门和环保组织在有貉的小区开展科普活动,指导居民如何与貉共处,并通过表情包、窗花等形式,促进居民对貉的了解。在这些活动之后,王放团队又在相同的小区里再次发放问卷。

社区科普活动|参考文献

相隔半年的两次调查,他们发现了一些规律——

在科普活动后,居民们对于貉的接纳程度明显提高。与此对应,当人们对貉越熟悉,就越有可能接纳它们。

这种熟悉程度又与“感知风险”、“感知收益”有关。“感知风险”是指大家认为的风险——它可能是实际存在的风险,也可能只是人们无谓的担忧。在调查中,居民担心貉会攻击人、会带来传染病,还会产生噪音和交通堵塞。这些担忧在过去几十年里极少发生,但一旦有了忧虑,人们就有可能排斥貉。

“感知收益”则会带来积极的影响。不了解貉的人,往往将其误认为外来物种,忽略了它们作为本土物种对生态的好处,例如传播植物种子、控制老鼠和害虫数量等。因此,让市民熟悉貉、了解貉,是化解人貉冲突的关键。除了推动自然科普活动,王放团队还向上海政府提议,在中小学课程中增加生物多样性与自然历史教育的内容。

他们还发现,市民对相关管理部门的信任程度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。想要减少市民与城市野生动物的冲突,管理部门应当让市民看到他们管理和保护野生动物的能力,并积极回应市民的诉求。

论文登上期刊People and Nature,并成为了封面故事

不过,这篇论文还不是问卷调查的最大收获——通过问卷,他们还能直接了解市民的想法

例如在调查中,大部分市民都表示可以接受貉,但前提是貉不能带来传染病。于是在第二年,研究团队和管理部门对全市的貉进行了人畜共患病检测,确认没有貉携带人畜共患的传染病病原体。这些检测结果,可以直接有效地消弭市民的担忧。

一个单向的调查,最终变成了市民与科研团队的双向交流。

他们在论文开头插入了电影《平成狸合战》中的台词。电影中,野生貉面对不断扩张的城市,努力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;而在现实中,这种共存的空间需要人类主动去摸索|吉卜力工作室

这也是王放对自己的要求。大城市人口密度大,当野生动物出现时,人兽冲突几乎不可避免。他希望自己和团队能有预判的能力,并对可能出现的冲突给出预案。“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,”王放这样认为,“美好和冲突都会永远存在。只有不断收集数据,不断根据城市野生动物的变化和市民态度的变化,调整我们的保护管理措施,城市野生动物才有机会和人长期共存。”

好在,在科研团队、管理部门和社会环保组织的共同努力下,貉如今被越来越人所认知和接受——而在这其中,市民的作用也不可忽略。不管是以公民科学家参与“貉口普查”,还是主动选择不投喂野生动物,亦或只是愿意给貉多一点时间和空间……在人与城市野生动物的故事里,每一个人都可以很重要。

人类在尝试与动物共享空间,动物其实也在努力适应环境。王放发现,在上海,野生貉似乎有随着河道扩散的趋势,这可能是它们对城市环境的一种适应|王放供图

城市里的野生动物并非越多越好,在这个由人类构建、以人类为主的特殊环境里,动物的出现是好事,却不应当损害人类的福祉。那么,在城市里,人与野生动物的理想状态是什么的?

王放的答案是:理所应当,但彼此留有距离地共享空间。我们与动物都理所应当地生活于此,理所应当地共享一座城市。

他想起儿时在地坛里玩,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招呼他过去,给他看猫头鹰吐出来的食丸,那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现在他住在上海,离家不远的新江湾湿地去年有过一次难得的萤火虫爆发,每晚都很热闹。每次路过,他们都能听到小孩开心叫喊着,热切地跟父母分享新的发现——这些会发光的小昆虫,对于城市小孩来说已经不易见到了。

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,往往让人忘了这里曾经也是动物们的家。但这些在城市里与自然相遇、甚至为自然惊叹的时刻,足以胜过千万的自然教育,提示我们:自然一直就在这里。

今年的貉口普查已经于上周六启动,下周六还将进行第二次调查,共有约600人次的志愿者参与调查。期待今年的调查结果|No.52小组

作者:麦麦

编辑:黄线狭鳕